女性主义与#MeToo运动

发布时间:2020-05-07 10:40浏览数:1663评论数:0 收藏

在过去的两年里,#MeToo运动可谓最醒目的关键词之一,这场拒绝强权、拒绝性别暴力的革命,引发了社会各界诸多不同的声音。与此同时,女性主义内部也有众多不同阵营和观点的分化。本期热点聚焦邀请四位嘉宾,从历史、政治、文学、身体革命、社会事件、科技进步等多方面对当下女性主义潮流进行剖析,并对下一个阶段的#MeToo运动发展提出期望或担忧。

 

主持人语

刚刚仙逝不久的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1929—2020)曾发问:“如果精神分析学以安提戈涅而不是俄狄浦斯作为其出发点,那么结果又会如何?”这番对人类精神史的考古学富有争议的追溯,将彻底改写乃至粉碎原有的故事版本。男权社会对公民、自由、平等的定义中,有意忽略了性别差异。女性主义一直致力于修正人类精神结构中的这种“瘸腿”,这种公共空间的排他性和亲缘关系里的“奴隶制”。二者角力的背后,是深深嵌入法律、城邦、公共秩序、宗教政治、家庭伦理之中的古老对峙。

这几乎是一场不可能完成的“漫长革命”,然而也正体现出女性主义的目标——正如#MeToo运动内含的目标之一就是纠正#MeToo,女性主义始终在悖论中生长,它接纳和涵盖各种不同的声音,它拥有不止一处应许之地。唯有未完成的状态才可能带来历史的进步,一个句号只可能带来单一性,带来暴政和极权,镣铐的打破者很可能最终成为镣铐本身。正在狂野生长的#MeToo运动究竟会走向何方,它是否蕴含了更多我们尚未觉察的危险和意义,女性主义理论和文学又如何与之相互牵拉、相互提拔,这些都有待继续探索实践。在女性解放运动急行军的步伐中,适时坐下来总结回顾近年相关的文学和事件,尝试让理论和现实的双生花彼此纠正和呼应,将有可能为正在发生的#MeToo运动开辟出新的战场和方向。深入敏感地思考时代当下的问题,同样是文学的传统美德,也是文学在日渐边缘化的处境里展现出的抵抗的魅力。

作为一场涉及最长时间、最广地区、最多人口的“革命”,女性解放运动并非一场反对男人的游戏——二元对立的性别战争仍不过是男权思维和权力结构的延续,而这些也都是女性主义所要革新的对象。女性主义作为一种解放力,不仅要在所有“公领域”和“私领域”中纳入“她者”,还意味着要对现有权力结构补充、穿透,由此撼动建立今日世界的根基。其最终寻求的,是人的身体和精神的解放,而这些“解放”的实现,则要基于对于“人”,对于身体,对于爱之认识的不断重新发现。

 

戴潍娜

内容摘选自《沉默规则打破者——女性主义及#MeToo运动四人谈》,原文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0年第2期“女性主义与#MeToo运动”专栏,由于篇幅有限,省略了部分内容及原文脚注。

戴潍娜   专家简介

关于女性主义

但凡你有一定的性别意识,一定会经常感到不适。性别问题深入在所有社会问题的毛孔中,无法切割。如同天花疫苗、狂犬病疫苗、肝炎疫苗一样,当一个人接种了女权主义的反抗疫苗,初期可能会痛苦、恶心、发烧,会把生活打翻,会付出自由的代价。新一代女性普遍的不适感,也许正是觉醒的感觉。谁说觉醒是舒服的?觉醒必定伴随着搔痒跟疼痛。

如果说女权主义是一场革命,那么它可说是历史上“最漫长的革命”;如果说它是一场战争,无疑也是史上最大规模的战争,战火波及所有人所有领域。然而,女性主义对任何领域、任何事物的开战,却绝不是女人反对男人的战争,而应是女人和男人的共同福利。我心目中的女权,与当下的女权运动之间既有支援,同时也有辩论。

(#MeToo运动,图片源自网络)

女性主义最重要的战场就是身体。女性主义最初目标、最低限度是夺回身体的所有权,成为自己身体的主人。这其中有两个节点:一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避孕药具的发明普及,让女人不再是无止境的生育工具;二是对于性界限的不断厘清,包括性解放、性教育,甚至2018年掀起的#MeToo运动都是在做这类重新厘清界限的工作。

所谓的文明,就是一个不断精细化的过程。争取权利还是比较浅的层面,更重要的是尝试越过“性沟”,去感知和理解另外一种性别。打破人类基于两性生理的理解局限,其拓展的远不止是性别议题,它包含了对所有事物的理解。以男性感知代写的历史将不再是唯一。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对于女人,女性主义有一个很重要的文明意义,即对情感边界的扩展,对知觉的扩展。

这是一场争取权利的革命,更是一场认知革命。从这个意义上讲,女性主义代表了一种更均衡,更精致,更理想,也更高级的文明。

我相信每一个认真思考的女人或男人,都能在这场#MeToo运动中扔掉一些成见,获得某种教养、启发、拓展和受益。

我们同时也能听到#MeToo运动所引发的一些负面声音。一方面,这些“反感”恰恰反证了#MeToo运动的必要性——男权社会培养出的一整套感知和价值系统的痼疾如此之深,它有待文明的更新;另一方面,这些声音里也不乏警醒和纠正的力量。女性主义不仅是一种纸面上的理论,更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持续深远的运动,它具有无限的成长性,也必须发展出自我纠错的能力。巨变的现实,渴求召唤与之匹配的理论指引,去帮助这场伟大的实践自我调适,自我校正,自我更新。

反对性骚扰,只是#MeToo运动打响的第一炮。广义的#MeToo运动会重新界定何为人天赋的权利,何为强权附加。未来,这场自动自发充满民主精神的运动,一定会向各个领域不断蔓延,整个翻新我们的感官认识、价值判断、公序良俗乃至权力结构。

 

我们需要怎样的两性文明?

传统男女性别是一种过分简单的、生殖取向的划分。在未来,一定会有更为细腻的性别划分出现。我个人认为目前两性文明里最缺的可能是新的羞耻和新的禁忌。性心理学家霭理士(Havelock Ellis)曾梦想过一个新的世界,在那里,女人比火焰还要热烈,在那里羞耻会转变为勇气,但勇气的行动过后,依然保有更新过的羞耻。周作人评论过霭理士的这番说辞,认为所谓新的羞耻是明智地想、勇敢地做,最重要的是以仁存心。

(霭理士,图片源自网络)

 

未来女性主义的根本性突破,很可能还是要体现在生育革命上。传统男权话语中,很多对母亲的赞美,实为一种绑架。要迎来真正的女性解放,可能需要更激进的生育革命,把女性从母性当中解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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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睿   专家简介

关于女性主义

关于女性主义众所周知,虽然英文词只有一个feminism,但在汉语语境下却被翻译成两个有不同侧重的中文词:“女性主义”强调女性性别的被压迫,“女权主义”强调女性的权利。而我理解的女性主义/女权主义有两层意思:第一,不应该由于性别不同而出现某个性别压迫和剥削其他性别的倾向;第二,性别上的生理、心理差异不应造成某个性别的人有特权,而其他性别的人的权利被减少和剥夺。其实这两层意思就是一个铜板的两面:无论什么性别,应该享有同等权利,性别的不同和差异不能成为被压迫和被剥夺的基础。

(女性主义运动,图片源自网络)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强调民主、自由、平等、公正。个人认为每个接受这些核心价值观的人都应当是女权主义者或女性主义者。这里要强调的是:性别平等,不是性别消失或性别相同,不是没有性别,而是无论什么性别,都应该被平等对待,享有同等的权利,同等的机会。

在有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中,男性一直享有比女性更多的特权,并利用自己的特权占居高位,贬抑其他性别,女性被男性视为半个人或智力低于男性的人,甚至等同于孩童。比如,西方社会的主流男性一直有政治权,而占人口一半的西方女性获得政治权是近一百年的事情。

性别平等文化的建设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完成的,改变父权制文化是从现实中的每一件小事做起的。在这点上,又是半个世纪过去了,这半个世纪以来的女性主义在美国社会各个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不理解女性主义,就根本无法理解西方社会。

女性在每个领域都在冲破层层天花板。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其中最主要的是改变父权制文化。

(茉莉•埃文斯,图片源自网络)

 

关于全球#MeToo浪潮

最近我接触到一些关于中国#MeToo运动的资料,由五六位年轻的女权主义者收集整理的,比较详细地记录了中国的#MeToo运动。中国#MeToo运动是由受过国外教育并留在国外的年轻中国女性发起的,第一个爆发出来的故事是定居美国的罗茜茜实名举报北航长江学者陈小武。陈小武被处理的同时,有十三个大学学生举报老师。与此同时,《人民日报》发表了好几篇评论,出发点是保护年轻人,还是非常有力度。

中国的#MeToo运动有着鲜明的中国特征。2018年运动发展后则在公益组织和个别媒体当中首先得到认同,这是因为中国的公益组织往往是年轻理想主义者们聚集之处,年轻女性们也更容易接受#MeToo的思想和理论,她们能够站出来揭发公益组织里的性骚扰性侵害。我非常敬佩中国#MeToo运动中每一个站出来的女性,我也很为年轻的女权主义者们骄傲,因为#MeToo运动是需要个人勇气的运动。

年轻的一代很勇敢,也更有斗争的智慧。现在你可以看到年轻的女权主义者已经如春草一样,我坚信在#MeToo运动中被启发、训练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会成为改变中国男权文化的主力军。

中国的#MeToo运动集中在高校、公益组织、媒体等领域,其原因是女权主义思想在这些领域里比较有影响,这个领域里女性和男性有较强的性别意识,女权主义思想有比较深入的渗透。另一方面,中国的#MeToo运动还处于发芽阶段,女性的声音还十分微弱,更重要的是被害者在法律上、经济上还没有足够的保障和援助,我们必须努力把这个运动推到各行各业,实践男女平等的国策,从个人做起,实现平等。

2019年#MeToo运动继续向世界各国推进,各国基于自己的文化传统和政治社会环境而有所不同侧重。我认为#MeToo运动是女权主义运动真正的第三次浪潮。美国的女权主义运动基本上是五十年一个浪潮,1920年前后的女权主义运动第一次浪潮取得了女性的政治平等权利,1970年左右的女权主义运动第二次浪潮取得了女性经济和工作的平等权利,2018年开始的女权主义运动第三次浪潮,也就是由#MeToo运动开导的新的运动,或许将取得女性在文化上的真正平权,我们目前还在这个运动的开始阶段。

 

我们需要怎样的两性文明?

我们需要的是性别平等关系,不是用一种压迫代替另一种压迫。女权主义绝不是女性压迫和剥夺男性,是性别平等,而不是性别一样。我们需要认识到性别关系是平等和互相尊重互爱的,社会的进步是由不同性别的人共同创造的。我在这里补充一句,其实人类的性别不只是男性和女性,还有介于中间的性别,我觉得“两性关系”这个概念应该用“性别关系”代替才准确。比如变性别的人,跨性别的人,心理性别即自我认同的性别与生理性别不统一的人,他们也在我们所说的性别关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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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里雯   专家简介

关于女性主义

任何运动思潮都存在多样化的分叉和交结。女性主义这个议题涉及人类一半的人口,这当中有非常多样的个人和群体境遇,需要多方进行研究、思考和提出各种问题的解决方案。

我个人理解的女性主义,首先是一个从根基上纠正数千年(抑或万年)的父系社会错误的运动。基于弱肉强食规则的高度等级化父系社会,不断造就集体和个体的暴力创伤。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早已发现,人类个体的潜能发挥,人类群体的持续发展,需要积极公正的环境。而父系社会打压女性(以及儿童)的诸多自然需求和潜能,甚至剥夺其生存权(堕女胎),是一种慢性自残,也是一种反人性的不公。

其次,女性主义是对二十一世纪走入各类困境的人类社会的一场拯救。在政治上,对父权传统下的各种政治思想进行补充,把之前被忽视、排挤和压迫的一半人口纳入权力和权利分配体系,使之更为公平合理;在经济上,对资源进行重新配置,释放另一半人口的更大潜力,并带来新的可持续发展的经济思维;在科学和技术上,去除偏见和排斥,发挥女性才能,既能促进科技进步。在文化、历史、社会组织形态等各个领域,女性的地位和话语的提高,都将有助于为今日困境重重的世界提供新的出路:如何解决贫富差距无限增长、修改不可持续的掠夺自然资源的增长式经济理念、纠正基于父权权力框架的激进民族主义、应对环境危机,等等,女性已经在不断提供新的思想资源和贡献,虽然她们依然需要克服诸多有形无形的压力乃至暴力。

 

关于全球#MeToo浪潮

人们都说“正义会迟到,但不会缺席”。这句话是被错误翻译的一句话,原话是“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起源已不可考。更准确的译法应该是“迟到的正义就不再是正义”。我认为,#MeToo运动在全球的迅速发展传播有着正当而广泛的基础,在中国亦然。性骚扰和侵犯只是女性在这个环境所受暴力的一种,而且也是最广泛的一种,男性往往通过这种暴力来向女性证明自己的权力。可以说,#MeToo运动反对的性暴力是每个女性在成长和工作生活中都会遭遇的事情,只不过每个人敏感度不同。那么在女性自主和权利意识不断提高的今天,历史潮流却发生逆转,#MeToo运动就是一个很正常的现象。

我最近关注的是某知名大学女生的自杀案。这个事件折射了我们社会的病症,即依然存在的精神操纵和精神暴力。中日韩的状况都是新一代受过教育并高自尊的女性对性别压迫的必然反抗。因为女性不再愿意在一个权益分配不公平的传统家庭中生存。所以,部分当代女性的恐婚恐育乃至恐恋爱,也许都可以被看作是觉醒的女性对不公正的性别权力和文化体系的正常反应。

 

我们需要怎样的两性文明?

最缺乏的就是一种科学和现代化的态度,跟其他领域的问题一样。假如中国教育能够吸纳更多的西方社会科学、人类学、脑科学、基因科学、心理学等等领域在两性研究上的成果,很多当下针对女性及两性关系的谬论和偏见就会被纠正。比如“女孩子天生不适合学数学、编程、物理、化学……”,或者“女性的性欲要比男性低”之类的基本常识错误,这些偏见正在扭曲两性之间的关系。

对身体和爱的重新发现,都需要我们去不断了解自然和社会科学中的最新成果,来认知“何以为人”“身体里有什么,是怎么运作的”“人需要什么”这些问题中无限复杂、不断更新的知识。一种开放而谦逊的态度,是我们发展自身和爱的能力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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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  教授 专家简介

关于女性主义

女性主义或者女权主义我并不陌生,这其中有一些很有意思的角度和观点。今天在全世界,影响最大的理论不外乎是马克思主义、东方主义、女性主义,以及与结构主义相关的解构主义。

有人开玩笑说女性主义是最好做的一门学问,因为历史非常短,它的产生很晚近,并没有积累起那么多的资料和文献,这方面材料相对其他领域来讲更容易收集。但这些是从西方传到我们这儿来的,中国的女性问题存在一些特殊的地方。在西方,女性主义经历了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是强调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第二阶段是承认男女还是有所不同。

 

我们需要怎样的两性文明?

我们常说维护大自然、热爱大自然,尽量不让大自然走样,这对我们的生长有好处。然而,当你维护大自然、保护生态的时候,你会变得很激进;但当你想维护人原样的时候,可能又会变得保守。人也是自然一部分,当修改人的基因的时候,实际上就反自然了。这是两个领域,但能不能联系到一个台面上讨论?

前一阵子我在另外一个采访时提到,我们如此号称热爱大自然,但每个人都会变老,变老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当我不想变老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反自然。修改人基因的时候也是反自然。为什么这个反自然是好的,而那个顺从自然也是好的,究竟人是根据什么做出的选择?今天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

如果我站在道家的立场、顺应自然的立场上,实际上我既不能反对基因编辑,也不能反对堕胎、反对生孩子,因为这都是自然的。实际上我们一边保护大自然,一边也在做反自然的事情。所有高调维护大自然的人都面临着这样的难题。所有反自然的人,我估计也不敢走到大街上说我是一个反自然的人。这实际上是难题。

我更多看到的是文化当中的难题。比如我们可以说自己是世界人,没有祖国,全世界的文化都热爱,可以唱这种高调。像惠特曼就碰到这个问题,他说“我是所有人”,可一旦南北战争打起来,惠特曼就不得不是一个北方人了。当我们做抽象理论讨论的时候,那是一个理论,当我们遇到具体问题时,就不得不带有立场。这是很有意思的情况。

这也是人的梦想。在歌德的《浮士德》里面,浮士德就要人造人。在犹太教的神秘主义里面,也有一个人造人的概念。这就遇到另外一个问题,因为它又是一套反自然,那么在中国崇尚“天人合一”的情况下,如何接纳这种反自然的思想?

关于生育革命,对这样一种反自然的思想,我们会有另外一个感觉就是这很先进很进步,人不用自然生产就可以出生了。那么这种先进,是不是以一个反自然的代价得来的?当它是一个孤立的科学发明,它可以显得有趣,但当它变成一个普遍现象时,必然涉及伦理问题。涉及伦理问题时,你可以说我对伦理问题不感兴趣,可以接着往前走。但是,全世界究竟51%的人对伦理不感兴趣,还是49%的人对伦理不感兴趣?这又是一个问题。一旦深究,会发现这些问题既是一个女性的问题、一个生育的问题,扩大开来也是一个社会问题,再扩大开来是一个跟自然有关系的问题,再扩大开来是一个跟人类本质有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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